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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之瑜╱台大政治系教授(台北市)

儘管北京常想對台灣傳達善意,國人多數恐怕並不感激,因為中國民族主義與台獨全然相悖,以致北京所謂讓步,國人視之為欺騙性的。不過從長期看,北京為因應台獨不斷高漲,已不自覺在民族主義論述上有所調整,其間變化之微妙,為中國民族主義開闢了新的可能性。簡言之,中國民族主義作為歷史「起點」,正取代其作為歷史「目的」酖酖前者開放,後者封鎖。

民族主義原是現代化產物。現代人重視獨立自主,但難以平撫內心孤獨,於是對自己的族群歸屬充滿眷戀,從而產生某種依附群體的需要,形成對民族淵源、宗教、血緣、地域與語言的一元信仰。假如這類信仰能通過儀式(如祭孔大典)或象徵性事物的擬人化(如祖宗牌位)而獲得實踐,則可以治療現代人的失根感,緩和社會焦慮。但若族群歸屬的建立不是將事物擬人化,而是倒過來將人群物化,乃針對具體對象,行使壓制、清洗或排除,民族主義便淪為暴力。

準此,民族主義的建構可大別為二:起點式與目的式。起點式建構是在緬懷民族淵源,現代人若能心安於此,便可維持根的想像,不因在地理或文化上離鄉背井而空虛徬徨。所以起點式建構有助現代人面對不可知的未來,不擔心自己離散變異,甚至培養出欣賞與尊重的待人接物態度,讓好奇心取代自衛意識,寬忍異端奇說。因此起點式建構不同於前現代的祖先崇拜,祖宗崇拜讓人安於現狀,乏於探索,以致在遭逢不熟悉的事物時會感到疑懼。

目的式建構則行動意識濃厚,執著於邁向理想、淨化的民族境界,反而有著前現代的保守。這種行動意識雖也靠各種傳說、神祉、疆域或血緣的回溯,但同時更是政治方針,指揮著自以為是的現代人去扭轉據信已失落的民族,恢復光榮的集體身分。在目的論下的建構,經由挖掘傳說與重寫經典,來排斥異族,清洗汙染,挽回墮落,重劃疆域,因而阻撓現代性繼續開展。故目的式建構充滿緊張不安,以為內奸外敵環伺,對我族的現狀自卑而怨懟。

中國民族主義向來是目的式,以民族振興為職志,強調團結一統,壓制歧異分化。但近十餘年來面對兩岸變局,某種起點式建構應運而生。首先,統一不再是北京對台政策理所當然的目的。比較葉九條與江八點,前者目的意識遠較濃厚,而後者強調中國人身分的回溯。二十一世紀伊始,北京只期待台灣人回到中國人的身分起點,而避談統一。故原本不理國統綱領,到如今北京已採取國統綱領,暫緩統一行動;原本否定九二年的「各自表述一個中國」,現在則默認。五一七聲明順此趨勢:只要兩岸共享民族身分的起點,行動空間則呈現開放。

大陸內地也有類似轉變。愈來愈多地方社區在重建民族記憶,國家積極創發民族文字,消極降低對寺廟復甦的敏感,只要求民族復興活動在起點上認可中華各族共有淵源。

相對於此,海峽此岸則流行目的式建構,從而要求各族群超越舊身分來認同台灣,凝聚新國族、故有國慶日重大講話─宣告客家與福佬的原鄉是台灣,台灣的主權面積三萬六千平方公里─從時空兩方面尋求淨化與區隔。而鉅額軍購案的同時推動,剛好迴映目的論所孕育的緊張不安。

起點式民族主義比沒有民族主義,更能安定現代人的孤獨,此何以大陸目前的西化能避免過度的失根焦慮;比有歷史目的的民族主義,更能緩和衝突,此何以當前中共的政治論爭能避免過去兩派互為仇讎的激情。同理,起點式民族建構在兩岸政策上浮現,形成某種善意大氣候,使近年台獨的躍進並未激起大陸全面不安。不過,既然台灣目前捲在目的式建構的敘事中,社會焦慮,政治對立,且排除中國作為身分起點的可能性,故連帶促成大陸社會失根感的累積,與善意民族主義機緣的流失。


【2004/10/19 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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